作者简介:
丁超,我校 1977 级罗马尼亚语校友,欧洲语言文化学院教授,校学术委员会委员,兼任中国罗马尼亚友好协会副会长。
一
时光总是在不经意间就悄然流逝,或许只有记忆还偶尔唱起年少的歌,带人穿越时间的隧道,去寻觅似曾相识的岁月光影。1977 年 10 月的一天清晨,我从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新闻里听到了恢复高考制度的消息,真是无比兴奋。当时,我正在北京西南的云岗中学读高二。那年的 12 月,我和许多同学一道加入了高考行列,十分幸运地被北京外国语学院(今北京外国语大学,简称北外)录取。第二年春天,我来到北外,开始在东欧语系学习罗马尼亚语。
北外 77 级的一个突出特点,就是绝大多数同学都有相当扎实的外语基础,英语、德语、日语等专业都有一批同学,入校后一两年就达到了毕业水平,有的直接转入了研究生。另外,当时大家都受到了理想主义和集体精神教育,有强烈的求知欲望,比较能吃苦。北外的前身是延安的中国抗日军政大学三分校俄文队,重视政治教育和外事工作纪律的培养,本色朴实,学风优良。我们入校后每天早晨像军人一样出操,大家都非常自觉。各系的同学自己带队,在操场上集体跑步。每天出操后还有晨读时间,校园里春风拂面,书声朗朗,各种外语交织在一起,声音美妙而动听。其实许多同学在早操之前就已“闻鸡起舞”,开始加班加点学习。
每天课后,同学们大多到操场进行体育锻炼,自觉成风。晚自习的学习气氛很浓,不亚于白天的课堂。我们罗语班共十人,八位同学毕业于北外附中或白堆子外国语学校,三位同学还当过中学外语老师,学习经验丰富。他们组织大家互相听写,轮流对话。学校给每个班配有一台磁带录音机,每个同学一副耳机,一有时间,同学们就围坐在录音机旁,反复听课文录音,逐字逐句地跟着朗读。这种强化听说、相互切磋的集体学习方式让我受益匪浅。
罗语教研室属东欧语系,有六位老师,他们对我们关爱备至。在入学后的全班座谈会上,老师们说,现在各种条件都已具备,积极因素也很多,他们有信心把我们培养成又红又专的罗语干部,在水平上要超过历届学生。这些话使我们倍受鼓舞。
教研室最年长的是裘祖逖老师。他解放前就读于北京大学经济系,作为新中国最早派往东欧国家的留学生,于1950年到布加勒斯特大学专攻罗语,回国后在外交部为党和国家领导人担任翻译,1956年受命到北外组建罗语专业。裘先生见多识广,学养丰富。他和同学们在一起,总是纵谈古今中外,各种掌故信手拈来,我们感到枯燥难记的动词变位他却可以倒背如流,令人赞佩不已。他告诉我们:学习外语就像万米赛跑,必须有坚忍不拔的精神;在学习上下大工夫,花大力气;同时加强政治学习,注意锻炼身体,练好基本功,全面发展。
我们入学时,国内刚好上映罗马尼亚影片《沸腾的生活》,译者就是裘老师。1978年初夏的一天,他从北影厂借来原版拷贝,在主楼的“三大”教室为大家放映。那一天,裘老师送我们八个字:“拳不离手,曲不离口”。多少年过去了,这八个字一直记在我的心里。
最初给我们上专业课的是孟慧荣老师。她是73级“工农兵学员”,我们入校时她刚留校任教。孟老师是天津塘沽人,身材高挑,聪慧热情。她给我们上罗语精读,口音清晰,讲课认真,对同学们非常耐心,是我们专业学习的启蒙老师。
当时的教研室主任是杨顺禧老师,上海人,20世纪50年代初在北外英文系学习,后被选派到布加勒斯特大学留学,是正宗的“洋科班”。杨老师在罗语语言学和语法教学方面造诣很深,工作极为细致。我们初到北外的第一个学期,有不少课是杨老师上的。当时,我在语音学习上遇到很多困难,杨老师帮助我认真分析原因,提出改进办法。在我们四年大学期间,几乎每天晚上罗语教研室的灯都是亮的,多是杨老师在那里伏案,编写教材、词典。同学们使用的《罗马尼亚语语法》等教材,都是他焚膏继晷的工作成果。毛春普老师早年在山东大学读英文,50年代在中国驻罗马尼亚使馆工作,同时学习了罗语。他的汉语功底深,写得一手好字,经他翻译或修改的文章,准确精炼,典雅传神。他给我们上翻译课,无论多长多难的句子,总能给出最好的译法。
张志鹏老师是罗语专业的第一届学生,1961年毕业后留校任教。他虽然没有直接给我们上课,但晚自习的时候经常来教室指导我们。张老师性格幽默,语言风趣,很有亲和力,经常在轻松谈笑中就帮助我们纠正了学习中的一个个问题。张老师也反复强调要练好罗语基本功,他没有过多灌输正面道理,而是喜欢用生动形象的语言,以罗语翻译界和他本人的一些典型事例,包括教训和“洋相”来启发我们。张老师的罗语完全是在国内学的,工作后很多年都没有出国机会,但凭着勤学苦练和大量的语言实践,他在口语和口译方面达到了很高的水平,是北外小语种教师中的佼佼者。
二
1978年9月,根据中罗两国的有关协议,罗马尼亚教育部向北外派出语言专家扬·弗洛里契格老师和夫人奥克塔维娅-吉奥切尔担任教学工作。专家到学校后,很快就在张老师的陪同下来教室与同学们见了面。那一年,弗洛里契格老师才三十几岁,但已经是一位教学经验丰富的中学一级语文教师。他身材魁梧,目光炯炯,嗓音洪亮,英俊洒脱。由于我们掌握的罗语太少,还听不懂他的话,只能靠张老师翻译。老师们讲话后让我们提问,我想问应该如何更有效地学习单词,憋了半天却说成了“罗语中哪些词有用”,专家回答我:“罗语中所有的词都是有用的”。这就是我和罗马尼亚老师的第一次课堂“互动”。
弗洛里契格老师的教学内容丰富,方法多样。除了课堂教学外,他还经常安排专题讲座,为我们介绍罗马尼亚的历史文化和风土人情,譬如组织我们欣赏排箫演奏大师赞菲尔的作品,为罗马尼亚国家统一等历史事件举行纪念活动,介绍圣诞节和新年习俗等,都生动而有趣。
就这样,在老师们的“调教”下,我们很快“上路”了。1978年的最后一天,全班同学应专家夫妇的邀请,到他们在友谊宾馆的家中做客。老师夫妇热情好客,家里布置得非常温馨且有文化品位。我们听着罗马尼亚民间音乐,品尝他们精心制作的美食,感受异国的节日文化,我们已能用罗语与他们比较自如地交谈。那年,是我人生中的一个转折。
三
弗洛里契格老师到北外以后,对罗语专业的教学内容做了全面调整。他在张志鹏老师的协助下,编写了全新的罗语精读教材,数量有七八册之多。
新教材在内容上包括政治、工业、农业、科技、军事、社会、文化、艺术等方面的题材,范围相当之广。弗洛里契格老师喜爱文学,因此精选了不少作家的名篇佳作。我们从中学习语言,陶冶性情,了解不同的文化和价值观。罗语属于印欧语系罗曼语族,是典型的屈折语。名词有性、数、格和定冠、不定冠的形式;动词按时态变位,词形变化十分复杂,还不要说其他的难点。若没有苦练强记和长期积累,根本无法达到正确掌握、熟练运用的程度。开始学习时,我们都希望多学、快学,巴不得第二天就能去当翻译。弗洛里契格老师对此不以为然,他总喜欢用一句拉丁语“Non multa,sedmultum”来提醒我们“不求数量多,但要质量好”。
1981年夏天,我们已到大四第一学期。当时,我们成为第一批作学士论文的毕业生。就在这个时候,弗洛里契格老师也要结束在北外的三年工作,离任回国了。行前的最后几天,他一直在和我们商量论文题目,帮助大家制订写作计划,选择参考文献。他帮我选的题目是《论中国人学习罗马尼亚语的困难》,老师鼓励我说,这个题目很有意义,值得深入探讨,甚至可以作一篇博士论文,老师从大量书刊中为我指定应读的文献,让我受益匪浅。
弗洛里契格老师教了我们整三年,为我们奠定了职业生涯的基础。“善歌者使人继其声,善教者使人继其志”。他多次对我们说,不希望我们只满足于一般的语言翻译,而是要为中国与罗马尼亚的文化交流多做贡献,在专业领域有所建树。他把语言教学提升到文化自觉的高度,在与我们的日常接触中传递着一种普世情怀。他喜好读书,尤其喜爱诗歌,引导我们接触了许多罗马尼亚杰出的诗人和诗作。他教学认真负责,一丝不苟,务实高效。在生活中,他情趣高雅,自尊而从不媚俗。这些对我后来的价值观和人生选择都影响至深。
四
20世纪70年代末,我们国家各项事业如沐春风,一派兴旺。那时的物质条件还比较落后,一台最简单的“黑砖头”录音机已属奢侈品,但社会的氛围、人们的精神是纯朴而向上的。我们在北外读书、成长,得益于国家的大环境,也受益于周围许多师长。北外的许国璋、王佐良等一批大家名师,在全国的外语教育界和外国文学研究领域都很有影响,我们所在的东欧语系的一些老师在翻译著述活动中也相当活跃,对我们也产生了长久的激励。
冯志臣老师与张志鹏老师一样,都是1956年考入北外的“罗语一期”,1961年毕业后留校任教,不久被派往布加勒斯特大学,在语言学家亚里山德鲁·罗塞蒂院士的指导下攻读语言学,1965年取得博士学位。虽然冯老师平时与我们交流不是很多,但有两件事让我们对他的治学为人格外钦佩。
1979年,冯老师翻译的《考什布克诗选》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这是我国出版的第一部直接从罗文翻译的诗集,此前的文学作品基本上都是通过法文、英文、俄文转译。为此,老师们为我们77级罗语班同学安排了一次专题讲座。活动由专家弗洛里契格老师主持,他先介绍了冯老师的译著出版情况以及诗人考什布克的生平和创作。接着,冯老师分析了所选作品的主题、特点和翻译过程中的许多细节处理,指导同学们欣赏了其中的若干片段。大家听得津津有味,不时还提一两个问题。能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小语种的译著并非轻易之举,而冯老师始终以一种谦逊平实却充满睿智的话语来谈诗论事,让我们深受教益。这就是那个年代的一次“新书发布会”。
冯老师在罗马尼亚文学译介方面成就突出。1979年,他翻译发表了《权力与真理》和《公正舆论》,都是当代政治题材的名剧。1980年,北京人民艺术将《公正舆论》搬上舞台,同时武汉话剧院也上演该剧,一北一南,颇有影响。当我们在首都剧场观看演出时,除了被剧中故事和演员的表演所打动,还深为我们的老师而自豪。
在老师的榜样激励下,我们77级罗语班的同学在专业学习上都十分投入。从大二开始,我们开始接触翻译实践,先后参加了罗马尼亚工业展览会的翻译,陪同过其他一些来华的罗方体育、文艺团组,锻炼了能力,也接触了社会。在课余时间,我们都学会了外文打字,还尝试翻译浅易的文学作品。1981年夏,我和同学闫建武翻译的杜·拉·波佩斯库的小说《沙漠下的海洋》发表在《外国文学》杂志。看到自己的习作被印成铅字,心里充满了喜悦。
1982年1月,我们完成了四年的学习,走上了工作岗位。当年的裘祖逖老师、毛春普老师,系主任史迁、副系主任丛林等老前辈都已作古;赵申老师从北外纪委书记的岗位上离休后定居上海,但一直心系学校的发展,鼓励我们这些当年的学生;冯志臣、杨顺禧、张志鹏等老师年逾八旬,仍老当益壮,每天笔耕不辍。弗洛里契格老师也是七十多岁的老人,他和夫人奥克塔维亚·吉奥切尔老师相濡以沫,在罗马尼亚的山城锡纳亚安度晚年,受到家乡人民的尊敬和几代学生的爱戴。
岁月可以带走青春的纯真,选择可以改变人生的轨迹,但拼搏、砥砺、炽热的 77级大学生活,会一直珍藏在我的记忆里,对那些用人文智慧之光引领我们的恩师,我将永远铭感不忘。
(原载《中华读书报》2017年 7月 19日,内容略有删减和改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