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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次独享专机的特殊经历 (受命联合国为制裁下的利比亚人安排朝觐包机的故事)

【来源: | 发布日期:2021-12-07 】

作者简介:万经章,1960年由留苏预备部转入北外英语系学习,1965年本科毕业后进入北外英语系翻译班进修2年,毕业后先后在外交人员服务局和外交部工作,历任翻译、科员、处长、参赞、驻联合国安理会候补代表等职。1992年至2003年,由中国政府借调至联合国秘书处纽约总部任高级政务官。

专机,是一个经常见诸报端的名词。乘坐专机的要么是国家政要,要么是权贵富豪。然而,专机上的实际乘客往往有许多人,除去头面人物外,还会有方方面面的助手、随从等人员,所以专机也就不那么“专”了。有没有为一个乘客而飞的专机呢?有,我本人就有一个人乘坐一架客机的独特经历。

1996年,我因执行联合国公务经开罗飞往利比亚首都的黎波里,埃及航空公司就给了我这样一次难得的机会。

事情还要从1992年説起。是年,美、英、法指控利比亚卡扎菲政府制造了1988年英国洛克比泛美航空客机爆炸事件以及法国空运联盟飞机的飞难事件,三国联名呼吁联合国审议并谴责利比亚的恐怖主义行径,要求安理会对利比亚实施制裁。但由于证据不足,决议草案在安理会引起了一番激烈的辩论,中国对强行制裁也提出了强烈质疑。后来经过几个月的强力推动,美英法决议草案最终在安理会以10票的微弱优势勉强通过,这就是安理会第748(1992)号决议(中国等五个理事国投了弃权票)。该决议认定利比亚参与了国际恐怖主义活动,决定援引宪章第七章对利比亚实施制裁,“禁飞”就是决议的杀手锏之一。所谓“禁飞”,就是既不准利比亚飞机飞往利比亚境外,也不允许其他国家的飞机飞往利比亚,除非是事先得到安理会制裁委员会批准。禁飞实际上切断了利比亚与外界的一切航空联系,对利比亚社会和经济造成了沉重打击。

按照伊斯兰传统,每年阿拉伯国家都有大批穆斯林前往到沙特麦加朝觐,利比亚每年分得的朝觐配额是6000人,但两国远隔荒漠大海,在联合国禁飞令发布之后,去沙特朝圣的利比亚人只能先由陆路取道埃及,然后再从埃及转乘飞机前往沙特,这给利比亚穆斯林带来了诸多不便。虽然利比亚强烈要求用自己的飞机接送这些香客,但此举与第748号决议规定明显不符,利比亚的要求屡屡遭到否决。怎么办?美英法虽然不同意使用利比亚飞机,但也不敢明目张胆地剥夺穆斯林朝觐的权利。利比亚制裁委员会不得不多方探索其他变通办法,来解决这一敏感的宗教难题。

经过多方斡旋,利比亚及埃及两国商定,由埃及政府出面向联合国安理会制裁委员会提出申请,要求安理会准许埃及航空公司以人道主义的名义搭建一座空中桥梁,安排往返航班45架次,承担利比亚朝圣香客的空运任务。

埃及的这一申请既让处在困境中的利比亚香客得以飞赴沙特朝觐,又为备受指责的制裁委员会提供了体面的台阶。这个变通办法虽然得到认可,但制裁委员会同时也附加了多个苛刻的条件:埃航包机每一次空运都要事先向委员会提供详细资料;包机不得中途停留;不得使用利比亚飞机;不允许利比亚任何机构或个人从中受益;此外,所有飞机和有关飞行安排事先都必须接受联合国驻利比亚人员的检查,以保证飞行符合安理会第748(1992)号决议的有关规定。

如何在利比亚建立这样一个检查机制成了安理会制裁委员会下一个亟待解决的议题。正是在这种背景下,我受命前往利比亚的首都黎波里,去筹建这种既能让利比亚人坐飞机前往沙特朝圣、又能满足制裁委员会苛刻条件的检查机制。

埃航包机无疑将给埃及带来丰厚的回报。我此行对整个计划至关重要,因此,从一开始埃航就对我这个联合国的“检察大员”待如上宾,并为我的行程做了周到细致的安排。埃航通过埃及驻联合国代表团给我送来了从纽约飞往开罗的头等舱机票,并告诉我埃方和联合国驻开罗办事处的官员将派专人在开罗机场恭候我的光临。

到达开罗机场时,前来迎接我的除联合国驻开罗办事处的代表外,还有专程从外地赶来的埃航总经理。简短交谈后,总经理亲自送我登上了一架已在机场等候多时的埃航空客A320客机。除了埃航空乘人员外,这架可载客200多人的空客竟成了我一个人的专机!

身着民族服饰的埃航空姐把我安排在头等舱,并破例送来了阿拉伯甜点和香槟酒(穆斯林国家的航空公司一般不提供含有酒精的饮料),并祝愿我旅途愉快。飞机起飞后,埃航机长出来与我寒暄,询问我是否愿意到驾驶舱去看看。这个邀请令我十分惊喜,要知道,有几个人能享受这种“殊荣”,在高空中进入驾驶舱近距离观察飞机的操控过程?现在想来,幸好当时美国9﹒11事件还没有发生,否则,恐怕也不会有埃航机长请我到驾驶舱参观这一幕了。

我当即高兴地接受了邀请。走进神秘莫测的驾驶舱,发现这里空间十分狭小,机长和副驾驶一左一右并排坐在稍稍下沉的座椅上,手握半圆形的操纵舵盘,神色专注地操控着飞机。驾驶员头顶上方和两侧布满了密密麻麻五颜六色的仪表板,驾驶员正前面的中央位置有一块斜面彩色显示屏,清楚地标示出飞机的速度、高度和水平倾斜度等数据。机长让我坐在他身后一个折叠座椅上,折叠椅后面就是分隔驾驶舱与机体前舱的隔断墙。

透过驾驶舱前面和两边的舷窗,我看到前方蓝天如洗,机身前下方朵朵白云飞快地向后飘逝。当飞机进入平稳飞行状态后,副驾驶依照机长的指令打开了自动巡航仪,热心的机长开始简要地给我介绍驾驶舱内各种仪表的功能。我不想让机长分神,再说驾驶舱又小又挤,实在不如头等舱舒服,几分钟后便借故去洗手间,趁机回到了头等舱的座位上。又过了不长时间,乘务小姐告诉我,飞机已飞临利比亚上空,机长让她过来问我是否有兴趣再到驾驶舱看看飞机降落着陆的情况。主人盛情难却,我再次走进驾驶舱,坐在机长后面的折椅上。机长扭头会心地对我一笑,然后便全神贯注地操控各种仪表,准备飞机下降。

飞机穿过薄薄的云层,慢慢地减速平滑向地面靠近,不一会儿,前下方就出现了长长的跑道和机场塔台。距离越来越近,机长熟练地调正机头方向,庞大的机体轰鸣着缓缓下降,机长面前显示屏的十字型座标图上,不间断地用绿色显示着飞机的垂直高度和水平位置。我一边注视着前方的跑道,一边迅速地与显示屏图像进行比对,10米、5米、1米,当时觉得,我好像变成了这架飞机的驾驶员!眨眼功夫,飞机在夕阳余晖的照耀下稳稳地降落在的黎波里机场空旷的跑道上。飞机继续向前滑行,最后停靠到候机楼旁,为这次独特的专机旅行画上了圆满的句号。

我在的黎波里机场贵宾室同前来接机的联合国驻利代表以及利比亚外交部官员进行了简单磋商,然后驱车前往利比亚首都的一家高级饭店。这里顺便提一下,尽管利比亚外交部官员都可以熟练地使用英语或法语,但无论在机场还是在市区,所有路标和指示牌都是阿拉伯文,根本看不到一个英文或法文字母,连我入住的大饭店里里外外也找不到一个我熟悉的英文字,这让我感到十分惊讶。我访问过不少阿拉伯国家,没有那一个国家在捍卫阿拉伯语的纯洁性方面比利比亚走得更远。

第二天,我分别拜会了利比亚外交部国际司主管官员,并与联合国驻利比亚各机构代表开会,研究部署检查埃航朝觐包机飞行的有关细节。根据安理会利比亚制裁委员会的指示,我向利方通报了我此行的目的,希望利方拿出诚意,切实做好有关组织工作,令人欣慰的是利比亚当局非常配合。由于联合国驻利各机构已经根据安理会第748号决议的规定进行了大量的前期准备,联合国检查小组的组建工作进展得十分顺利。

按照各方协商达成的协议,利比亚方面必须切实履行承诺,认真筛选检查将搭乘埃航包机前往沙特朝圣的利比亚公民,责令的黎波里机场和班加西机场的安检和海关部门配合联合国检查小组的工作;埃航将确保所有飞行都要严格遵守联合国相关规定;联合国驻利各机构(联合国开发计划署、联合国难民高专、联合国儿童基金会以及联合国新闻办公室等分支机构)将组成两个特别小组,分期分批地对埃航朝觐包机进行实地检查,并将检查结果及时登记造册、分批上报联合国利比亚制裁委员会。一旦发现问题,立即提请联合国安理会审议。

之后,我带领联合国驻利机构组成的特别小组前往的黎波里机场,与机场当局进一步落实有关细节安排。事实证明,这个检查机制为以后埃航在利比亚的朝觐包机飞行建造了一个坚实有效的平台。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由于联合国的制裁切断了利比亚与外界的航空联系,我任务完成之后如何回纽约联合国总部倒成了一件不大不小的麻烦事。我既不可能要求埃航为我安排专机,也不便乘坐搭载利比亚香客的埃航飞机。经利方和埃航协调,我只能先乘汽车绕道突尼斯,然后从突尼斯再乘飞机经开罗飞回纽约。幸运的是,埃航再次给我准备了从开罗直飞纽约头等舱机票。就这样,利比亚禁飞这粒苦果也让我这个主管制裁的联合国官员尝到了点滋味。

回到联合国总部后,利比亚制裁委员会对我不负使命圆满完成任务表示感谢。埃及常驻团的副代表前来拜会并邀我共进午餐,再次感谢我为埃航包机飞行方面做出的努力。利比亚之行来去匆匆,一路上鞍马劳顿,在利比亚又是加班加点地紧张工作,但一想到这次独特的专机飞行经历,想到自己不负重托,成功建立了双赢的包机检查机制,一股成就感油然而生,所有的疲惫也就烟消云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