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时节,我们回湖北老家浠水扫墓。因提前到武汉,便由在那里工作的弟弟陪同,借机开始了酝酿已久的旅程:寻访沙洋北外五七干校旧址。
早晨九时许,我们驱车从汉口江汉北路出发,过汉阳上汉宜(昌)高速。沿途交通路标京珠高速、沪蓉(成都)高速,南至广州,北上开封、郑州、北京的路标不时映入眼帘,不时惊叹这几年高速公路网的飞快发展。一路行来,天气晴好,那一望无际的油菜花,泛着金灿灿的波浪;绿油油的小麦长势喜人,呈现一派丰收景象。
午时驶入荆州,天开始下雨了。这座古城,保存完好,城池内外,遗迹犹存。登城远眺,长江雨雾笼罩,依稀可见。跨河桥上,行人熙熙攘攘,一片繁忙景象。而城里和箭楼上,尚有刘关张等将士雕像,栩栩如生,令人肃然起敬。在纪念品柜台,为小孙子选购了一把孔明扇。我们站在城墙高处,一边手摇羽毛扇,一边远眺烟雨蒙蒙中的长江,触景生情,当年神机妙算的诸葛孔明,胸有三分天下的隆中对谋略,借荆州烧赤壁,仿佛就在昨天。
看完古城,已是下午一点多了。正准备离去,突然发现明朝首辅张居正故居就在旁边。机不可失,那先参观后吃饭吧。张居正,可谓荆州神童矣,十六岁中举,二十三岁中进士,四十二岁入阁。后受命于危难之中,曾任开明皇帝万历内阁首辅,史称第一名相。张先生曰:“盖天下之事,不难于立法,而难于法之必行;不难于听言,而难于言之必效。” 此乃致理明言也。
午后两点,我们冒雨前行,继续追寻沙洋干校的所在。从荆州城外长江口出发,沿207国道转107国道,行驶一百多公里。路面坑坑洼洼,破坏严重,现因有了高速网,卡车之外,很少见到小车上路。我们真担心车在途中抛锚。好在司机技精,经过三个小时艰难跋涉,几次问路,总算在钟祥和沙洋交界处看到七里湖路标。又得公安干警的热心帮助,终于找到北外沙洋干校旧址,入口现为劳教林场。
再沿路标进入一条泥泞小路,前行一百来米发现前面一堵围墙。这时,雨越下越大,四处不见人迹。过了一阵,好不容易找到大门,按了几声喇叭,才有一位看门的出来。滂沱雨中,我们说明来历和所要寻找的旧址。总算听明来意,看门人说:“你们还真能找啊,这就是原来的北外干校!” 这地方一般禁止外人入内,当年李东生同学由湖北省外贸厅长陪同,反复说明才特许进入。哈哈!风雨无阻,千辛万苦,最终找到了这四十年魂牵梦绕的地方,心情真还有点激动。
进入院内,一条小道往里延伸,依稀可见一旁有开着白花的苹果树,另一边是一片油菜花,还有两棵不大的棕榈树挺立在春雨中。再往前去,一排平房挡住了小路。我们冒雨下车,一眼便看到平房正中铁栅栏门旁一块牌子,上面写着:“湖北省沙洋劳教所七里湖养猪场。” 显然,这就是干校旧址,如今成了养猪场!
同猪场工作人员打了一下招呼,我们穿过消毒池步入里院。怀着勃勃兴致, 一排房一排房地辨认,一条路一条路地察看,竭力追寻那逝去的火热流水年华:杠木头,挑砖瓦,砌墙与抹灰……。不错!这正是我们当年亲手盖的砖瓦房;这大玻璃窗和水泥地面,是作教室用的;还有那机井水塔,也是我们当年建的。
我们仍不停地东张西望。除了一排排平房静立在小路两旁,昔日冬暖夏凉的茅草房不见了,那大蒸锅似的油毡房也没了,还有那天然大浴场也荡然无存!我们走进平房,里面全都改成猪圈了。部分空置着,部分有猪存栏。听到猪叫声,我们走近一个猪圈,这些“天蓬元帅”的子孙开始有点羞怯,不一会争先恐后跑出来似乎要见我们这些特别来客。
雨越来越大了,天越来越暗了,我们多想再看一点值得回忆的地方。物是人非,满目苍夷。如今只有这沥沥的春雨声,把我们的思绪带到回四十年前。
那是1970年4月,刚刚经历了史无前例震撼世界的革命的红卫兵,响应伟大领袖“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的号召,投笔务农,经受磨练。我们从北京乘专列到汉口,转坐船沿汉江上朔,至钟祥旧口停靠。大卡车把我们这批从首都来的大学生拉到沙洋七里湖劳改农场。到达驻地时,天也下着雨,从电线杆高音喇叭传来我国第一颗人造卫星从宇宙上传回的《东方红》乐曲。这一乐声,终身难忘。可以说,这是我们下到沙洋干校的标志。当然,难以忘怀的是,初到之时,茅屋漏雨,油毡房酷热,整天吃牛皮菜和咸菜疙瘩的情形。为了打牙祭,居然有同学往返沙洋城六十里下馆子解馋。还有的女同学,看到一片片麦苗真把它当菲菜,看到一群群耕牛竞好奇地问起哪是公哪是母,还有女同学跟男同学打赌,要能吃两条活息,就赢一包战斗烟,还有麦杆隔开公厕,男女生如厕还能还能对话等等这些刚到之初的趣事都有说不完的故事。
同时也忘不了,在8341部队、北海舰队和工宣队的带领下,我们这些“老九”战天斗地的豪情:春耕插秧、夏收秋种,高潮此起彼伏;旧口码头卸木料、挑砖、送棉花,你追我赶,有的同学竞挑三十二口砖(重一百六十斤)行程六华里,女生最少也挑十块八块,最令人感慨的是老教授们也尽其所能,一根草绳系两块砖一前一后背回驻地;还有那挑粪打药,捞秧割稻,摘棉打场,那一阵阵粪臭,一股股药味,一条条吸血蚂蝗,一群群轰炸机在高达四十二度的酷暑下向我们袭来,考验我们这批老九;在工人师傅带领下,瓦工班、抹灰班、架子班、电工班成立,通过我们的双手,二十栋砖瓦房拔地而起;水井打好,电缆接上,有了电灯电话,喝上清洁自来水;自种蔬菜瓜果,自养猪鸡鸭,过节包饺子每个班取门作面板,围坐在宿舍门口擀面、包饺子,大院里不仅增加难得的节日气氛,还形成一道亮丽的风景线;更忘不了那年冬天,为了过节吃好点,我们法二的五七战士,硬是冒着严寒,男生穿裤衩,女生穿裙子,纷纷跳下院部捞过的池塘,又捞上来好几筐杂鱼。时间长了,不断观察我们这批特殊学生的当地农民编个顺口溜形容我们:“穿得破,吃得好,干活带手表!”当然也忘不了为活跃干校文艺生活,女同学跑到七里湖买不用布票的花格布,请当地裁缝为我们特制五七战士表演服,自编自导自演体现插秧割稻、摘棉垒砖抹墙等五七之歌舞蹈,尽展五七战士精神风采。
春去冬来,面对高强度体力劳动,高温严寒,缺衣少食的生活条件,我们挺过来了,用我们的双手改造了我们所处的世界,既有物质上的收获,又有精神上的磨炼,还有不少同学附带收获了爱情。
就是在当年这样特殊年代,特定环境下,我们这帮人,在沙洋劳改农场这块土地上既撒下了不少汗水与泪水,也留下了不可复制的足迹和难以忘却的回忆。
离开干校旧址,我们继续冒雨赶路,回到汉口住地,已是夜里十一点多了。坐了一天车,往返六百公里,的确很累。平常倒头即睡的我,却久久难以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