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介绍
字有根,1974年杭州外国语学校高中毕业,插队落户浙江桐庐儒桥村,1977级考入北外德语系,1981级北外德语读研。1985年 1月进文化部, 1985年 3月进中国作家协会,任职作协外联部。曾历次参与组团王蒙、张洁、莫言、路遥、鲁彦周、高晓声、从维熙、张抗抗、公刘、邹荻帆、王安忆、北岛、舒婷等等作家并随团出访德国及欧洲诸国。八十年代末获德国外交部、德国巴伐利亚州文化部及欧洲翻译中心访问学者奖学金,赴慕尼黑大学读博。现居慕尼黑。
主要文字及译作有: 长篇小说 《狂人辩词》、《香水》、《地狱婚姻》、2013年编辑出版德文版中国当代中短篇小说集 《空的窗》,由德国 Spielberg出版社出版,并于德国、奥地利、瑞士三国同时发行。全书篇幅达三十五万字,共 504页,宽版,被收入的十二位作家及作品为: 陈染 《空的窗》、陈建功 《找乐》、东西 《没有语言的生活》等。2021年 7月于该同一德国出版社翻译出版东西的长篇小说 《后悔录》。
八十年代发表翻译及作品:《世界文学》、《外国文学》、《诗刊》、《长江文艺》、《钟山》、《百花洲》、《文艺报》、《中国妇女报》等等,已发表20多位德语作家作品的译文。
来德三十二年,在德创业二十二年,文学创作及翻译辍笔三十年。三年前,金盆洗手,回归文学,写就新作及翻译九十余万字。至今一直努力笔耕;
几年来文字散见欧洲等各大华文报刊;《欧洲新报》、《欧华导报》、《德国华商报》、《洛城小说报》等。
四月伊始,笔者有幸与身在德国的金弢校友进行线上交流。虽相隔遥远,但校友在回忆往事,关怀母校现况,展望未来时所不禁流露出的归属感、亲切感和责任感,无一不令笔者深深动容。金弢校友如师更如兄长,相信每一个当代北外人读毕其采访录,都能从中获取前进的力量。
1.您与北外如何结缘?
金弢:1977年是恢复高考的第一年,大学入学由国家挑选,但考生在报考时还是填了志愿表。是年北外在浙江招收德语生,上外招法语,只有杭大招英语。我在第一志愿填写了“杭大外语系英语专业”。我没第二志愿,只在栏目写了:“继续安心农村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
我这么写,并不是什么高尚的言行,而是一种无奈,因我确实不知该如何作第二选择。考大学的心理底线是,万一学不成英语,其他什么都行,就是农大也去,只是不甘心“扎根农村一辈子”。只要有书读,读什么无所谓,这辈子只要读过大学就如愿以偿了。
北外七七级在浙江招三名德语生,整个省只有一人报考,成绩名落孙山。于是校招办决定从英语考生中挑选,最终在宁波的考生中选了两人:男女生各一名;在杭州市及杭州地区六个县选了一名,我三生有幸。
来我省招生的是一位东欧语系的老师,为人谦逊和蔼,是我后来的班主任和德语启蒙老师的爱人。我们入校时德语只是一个专业,编在东欧语系。入学第一年,我组织同学去西院上家看望庄老师,顺带也看望了徐老师,感谢他把我招进北外。他微笑说:“有什么好谢我的,那都是你自己考得好!”
至于北外怎么挑中我,除了考分,或是那“安心农村”的第二志愿感动了招生老师,而我的随意一笔却促成了命运的大幸; 抑或是因为“个人奋斗”自学英语,读了 《马丁·伊登》 和 《雾都孤儿》,于我成了自强不息的精神鞭策,直到今天。
1.1. 能否与我们分享一些让您印象深刻的校园学习、生活的记忆?
金弢:我们外地新生入学那天,我坐火车抵达北京时已是夜里十点。学校在火车站广场设立了新生接待站。校车需要等齐来自全国各地的同学才能发车,不能让任何一个同学掉队,因此到校都半夜一点半了。去学校,校车走的是长安街,静静而宽阔的长安街上几乎没有行人。我们外地学生都是第一次来北京,当校车开到天安门城楼时,好多同学不由得哭了,流下了激动的热泪:这是伟大祖国的心脏、这就是我们心中向往已久的首都!
虽然已是半夜三更,但管生活的老师一直等着我们。一个宿舍住四个学生,两位东北同学已在,我跟一个来自福州的同学刚到。听说我们来自南方,生活老师马上检查了我们的棉被和大衣,说都太薄,得絮棉加厚。我们说没事的,我们都是这样过的冬。老师说北京气候不像南方,冬天夜里会零下20多度,我们听后不由得大惊失色。第二天学院后勤组老师便把我们的棉被和大衣都拿去加了厚。
是时国家虽刚经历文革,经济非常困难,但诸多福利依然存在。学生读书费眼,容易加深近视,系里每年给配一副眼镜。我本科时近视每年增加100度,四年配了三副眼镜。还有每到换季,有困难的同学可以申请衣服费; 南方学生加冬衣,补贴已成了惯例。但很少有同学提出申请,大家都已习惯了艰苦奋斗的生活作风,衣服破了补一补继续穿,我就曾穿过打补丁的球鞋。此外,如果有同学因经济困难而很久没回家过年,还可以申请车票补贴。
我们是伴随饥饿长大的一代!入学时实行供给制,学生吃窝窝头,直到读研时条件有所改善,学校每月发补贴48元,还有半斤油票。研究生跟本科生同住一个楼道,宿舍煮挂面放上一点菜籽油,满楼道的同学都从宿舍出来高声喊:“做什么好吃的?这么香!” 缺油水的年代,同学们对一点菜籽油都那么敏感!
虽然当时物质匮乏,但谁都拿自己的过去比,感觉生活得很好。我们知青生有过连饭都吃不饱的经历,青黄不接吃野菜,进大学虽没大鱼大肉的,但起码能吃饱。更重要的是,我们终于有了学习机会,这是无比的精神享受!
年轻时经历过的困顿颠连,在往后的人生中会成为一种资本,一种取之不竭的精神泉源,是日后励志奋发的动力;年轻时吃点苦,不算苦,反倒有好处,人生应该是先苦后甜;常言道:“少年苦,不算苦; 老来苦,才是苦。” 什么是幸福?幸福就是满足,是一种知足常乐; 幸福的感觉要有个前提,它基于一种比较。没有曾经的苦难,就不会有后来的幸福感。
一个人若在糖水里泡大一辈子,没有比较,他永远不知道什么叫甜!
2. 我关注到您在近期发表的很多作品都与七十年代的插队经历有所关联,进入大学前的这三年时光对您来说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金弢:写作中提到的知青经历,不仅是对往事的回忆,更是为了记录那个特殊的时代!至于你所提到的“近期”二字,是因为我的写作时段除近来三年,上一个就是八十年代了。来德三十年期间,因为生计和创业,每天工作十五小时,终年无休,写作几乎是零。而眼下是我一生中无忧无虑、最春风得意的时光,是绝无仅有的写作时段。我虽辍笔三十年,但对往事的回忆从来未曾放下。兴许多年的苦思冥想,对历史的感知变得更加准确。通过回忆将那个年代付梓文字,记录下来,我们这一代责无旁贷。历史的本质不在对错,而在真实,这是写史的真正价值所在。
而就个人而言,知青运动对自己世界观的形成所产生的影响不啻根深蒂固。世事皆相辅相成:尽管岁月困顿,然经受锻炼,将开启崭新人生。吃苦不仅锤炼筋骨,更能砥砺意志,敦促自励自强,为将来做准备。历经的生活颠连一旦成了资本,人会发生质变,成为沉毅、坚韧。吃苦时是磨练,吃苦后是提炼,是质地升华!知青经历留下的记忆,也为其往后的生活观、价值观提供不可或缺的参照,让人加倍珍惜人生际遇。
3. 在北外学习的经历给您后来的职业选择和工作、生活方式带来了哪些影响呢?
金弢:就读北外,直接影响到我后来的职业经历。若没有北外优质教学的培养,我不可能胜任文革后第一次中德作家会谈的翻译任务,既而也将无缘中国作家协会。此外,在北外求学时期练就的过硬口语能力,奠定了我日后对外文学交流能顺利完成的基础。
4. 在作协外联部工作时,您作为翻译多次与作家们一同出访欧洲,有怎样的体验和收获?
金弢:那是一段非常美好的经历!中国打开国门之际,不光我们对外部世界充满好奇,西方国家对我们更是兴致有加。今日中国与三十年前已大相径庭,特别是经济层面,举个直观例子,那时大学生毕业的月薪到德国还不够吃一顿饭。像王蒙、路遥、莫言这样的大作家也无例外,我们为节省投币二十芬尼,上厕所都要计划一番。为了回国能买一台彩电,须省下每一分外汇。张洁跟我说:“我写作一辈子就想买个彩电,给我妈买。” 可见短短三十年前,中国人的人生追求又是何等可怜!然经济落后虽有目共睹,但我们的文学却毫不逊色!《痛忆路遥》一文,我回忆路遥,就想表明当年中国作家是何等呕心沥血地创作,这对自己眼下不辍笔耕是一种鼓舞和鞭策。这些记忆都想写下来,留给后人。没有记载,历史就没有延伸; 没有比较,就看不到今天的进步!我跟作家们一起度过的岁月,在历史长河虽如白驹过隙,但我们历经的是改革初期摧枯拉朽、翻天覆地的变化。
5. 如今再回看自己八十年代的作品,有什么不一样的感受吗?
金弢:那时文字稚嫩。现在看,可点窜之处比比皆是。对任何一种场景,就修辞,最恰到好处的表达只有一种,能找到这一表达,是作者和译者的难能可贵。学外语专业的,在人生的黄金年龄段把时间和精力都放在了学外语上,从而容易忽略对本国文学的阅读及母语的修炼。这是我们外语学人的弱与痛!
6. 可以分享一下您在翻译工作中遇到的难忘的事吗?能否谈谈您对翻译的见解?
金弢:就文学迻译,译者在语言方面须具备作家的文字水平。除情节借用原著外,翻译其实是一次文字上的新创作。若母语欠缺,译文拙涩,遂难为读者接受。在编辑出版德文版小说集《空的窗》的过程中我深有体会:一个汉学家中文再好,并不代表他的德语水平;反之,学外语的中国译者亦是如此。
把外文译成中文比较简单,能正确理解原文就行了,毕竟中文作为母语,行文会容易许多。但把中文译成外文就不那么轻而易举,文学作品尤甚。去年七月,我在德国翻译出版作家东西的长篇小说德文版《后悔录》深有诸如心得:
把德语小说译成中文时需要一天的工作量,变成中译徳,花去十倍的功夫也不一定能够完成。德国人说从耳朵到脑子只有十厘米,但从脑子到嘴巴是十千米,这足以证明表达的难度。一旦落成文字,其精准度更需有增无减。
又之,中译外完成后译者依然会忐忑,无法一锤定音;读译文时会有隔靴搔痒之感,如牛吃薄荷,达不到“切肤”的感受,不能淋漓尽致。完美的翻译不仅传意,更要传神,把握好译文的感情色彩是文学迻译的极致。这种流淌血管的语感,需要大量阅读和长年的文字修养。
经常是翻译一本书用不了半年,而翻译一句话会折磨人十年。一九八五年我在《法兰克福汇报》读到头版头条:Der Rhein ist nicht rein!翻了三十年,还没得出让人完全满意的答案。
7. 您离开作协,到德国继续学业和工作,当时是怎样做出这样一个转折的?
金弢:起初来德只是临时打算。中国作家团首访慕尼黑,德国汉泽尔出版社出版了我们众多作家的翻译作品,文学活动尤其频繁,给了我亮相的机会。是年秋,巴州文化部给我发来为期半年的访问学者邀请,但我非常热爱自己的工作,没有马上应邀。三年半后我感到所学在枯竭,想出国深造一程,遂致函巴州文化部,询问当年邀请是否仍然有效。回复是:“我们对您的邀请终身有效。” 考虑到访问结束后会去慕尼黑大学听课,出行前我加办了私人护照。
然而人生际遇总是可遇不可求,可求不可遇。因没及时离德,德语成为了女儿的母语。想到辍学回国,她的德语口语和书面所学必将无用武之地,势必前功尽弃;同时又得费劲拔力地补习中文。虚荣心又不甘心孩子不是出类拔萃,再者孩子也舍不得同学。跟中国做父母的一样,为了孩子,我们遂决定留在德国。后来有了老二,就更定了心。
8. 德国电视台曾为您拍摄 《金弢人生路漫漫》 的纪录片。
金弢:是的。2008是北京奥运年,德国电视台要制作一个介绍中国的节目,需要一位具有典型人生经历的中国人配合。慕尼黑市长郚德先生和我很熟,曾为我举办过文学翻译晚会。他向电视台推荐了我。电影讲述的不光是我个人的成长历程,更是新中国成立以来六十年的历史。
8.1. 能否为我们详细描述这是一条怎样的“路”?在这段旅程中,是什么一直支撑着您?
金弢:人生就像一部长篇小说,有不同的章节,每一章节都有特定的内涵:小学、初中、高中、义乌做小工,知青、民办教师,大学加读研,作家协会、求学德国,那都成了过去的篇章。定居德国后我的首要任务是养家糊口,把孩子抚养成人,供他们读书。之后女儿读博医学,儿子读博药学,完成学业后都有了自己的职业和小家,做家长奋斗多年终于可以放鹰,我也完成了一家之主的使命。创业二十二年后,我得以金盆洗手,回归文学,三年来写作及翻译逾百万字,并一直兴致高昂笔耕!人生只有起点,没有终点!
9. 2020年初,您在简介中提到“来德三十二年,在德创业二十二年,文学创作及翻译休耕三十年。十五个月来,金盆洗手,回归文学。” 那么是什么契机让您重新回归文学?
金弢:文学“辍笔三十年”,但同样“心仪三十年”!来德三十年,我从未淡忘文学!弃商从文后,我对文学的渴望,再度回到了 1977年考进北外时对求知的渴望。“解甲归文”,是同样要把失去的补回来!人的一生应该是始终有所事事的!
10. 我关注到您在社交平台上取名为“惊涛骇浪”。您觉得自己的人生是在“惊涛骇浪”中度过的吗?
金弢:没错,“惊涛骇浪”! 我们这代人的人生都是在惊涛骇浪中度过的!我们的人生经历太丰富了!国家建设时期的重大事件我们历历在目。国家的发展也是我的“陂陁人生”。“惊涛骇浪”这一雅号,是作家团出访西柏林时,团长王蒙率先叫的。
11. 母校方过八秩华诞,新一代的北外人正不忘初心,致力于在“推动中国更好走向世界,世界更好了解中国”上作出新的贡献。
金弢:祝贺母校八秩华诞,我已写进文章。于此再次衷心祝贺!“一日为师,终生父母”,七载栽培,可喻几何?!不忘初心,牢记使命!
11.1. 您对学校近些年的发展有怎样的看法?请您为当今的北外学子留下几句寄语吧。
金弢:母校发展之迅速,让人目不暇接!可喜可贺!对“北外学子”,我从来信心百倍!盼来者居上,青出于蓝胜于蓝!向年轻的校友们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