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简介：
任文，四川大学文学博士、美国威斯康星大学麦迪逊总校富布莱特访问学者。曾在四川大学外国语学院任教，现为北京外国语大学高级翻译学院院长、教授、博导。全国翻译专业资格（水平）考试(CATTI)英语专家委员会委员、联合国语言人才培养体系(UNLPP)考试命题专家;中国翻译协会理事、中国译协口译委员会副主任；中国译协翻译理论与教学委员会委员、中国译协翻译执业能力培训与评估委员会专家；中国比较文学协会翻译研究会理事；中国外语演讲与辩论教学研究专业委员会副会长；第三届全国翻译专业学位研究生教育指导委员会学术委员会委员；教育部人文社科重点研究基地重大项目通讯鉴定专家。国家级精品资源共享课程“英汉口译”课程组负责人；外研社Unipus平台公开示范课“翻转课堂模式下的英语演讲艺术课”课程组负责人。曾获得国家级教学成果二等奖、省级优秀教学成果一等奖和二等奖，培养的学生获得“中译杯”全国口译大赛和海峡两岸口译大赛全国总冠军。主持国家社科项目、教育部人文社科一般项目、中国翻译研究院重大项目、省社科规划重点项目等。研究领域：口译研究、翻译研究、跨文化研究、外语教育。教授课程：英语演讲与跨文化交际、交替传译、口译研究与研究设计等。
高翻学院的办公室内，笔者见到了正在办公的任文教授。端坐在桌前的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年轻很多。在她亲切热情的招呼下，笔者与她对坐在办公桌两边，而她那一边的桌上，放着一张她事先打印好的采访提纲。她对于这次采访的认真态度，令笔者心生感激。
作为《北外人》杂志的采访对象，2017年她入职北外，任文算是北外的新人。而在英语和翻译这条路上，任文已经走过了30多年的历程。
回忆起翻译生涯伊始，任文说，大学学习英语，对她来说有点阴差阳错的意味。“在填报志愿的时候，英语并不是我的第一选择。”高中时的她喜欢文字，喜欢写作，想学中文，想在将来当记者，然而在高考的时候，英语这一科是最为出色的。错过第一志愿的她，通过第二志愿进入四川大学学习英语，不过她对于语言文字的偏爱并没有消失，而是帮助她在英语这条路上走得很远。
大二时的她，开始进入到口译这一工作领域。“那个时候懂外语的人并不算多，了解翻译的人就更少。我也没有学过专门的口译，没有学过笔记、短期记忆等技能，人们对于翻译这项工作还相对宽容。可能人家觉得你懂外语，就可以做翻译，做得还可以就会不断有邀请。”
不过在开始做口译之后，她还是会发现，做这份工作的过程中存在着很多问题，比如讲者发言很长的时候笔记记不下来。没有接受过专门的、正式的训练，几乎没有可以接触到的口译教材，在这种条件下的工作状态，用任文的话来说，就是“一边做一边摸索，边做边学边用。”
最初的一些工作经历，令任文依然历历在目。
无数次前的第一次
“其实我觉得我第一次做的口译任务就非常正式，而且是有电视台摄像机对着的那种，一定程度上说，有点‘赶鸭子上架’的感觉。”
当时，一家意大利公司在与四川省和成都市的一些企业谈合作，相关活动方举办了一场新闻发布会。最初，主办方安排了专门的意大利语翻译负责会场发言的现场口译工作。然而，由于一些意外原因，事先安排的译员没有到场，当时还在上大二的任文被临时叫去上台翻译。
在那之前，她只是为双方企业的商务谈判做翻译，从一两句话的记忆量和对话式翻译，直接跃升到站在众人面前做非常正式的会议口译，确实是不小的挑战。
“其实作为一个大二的学生，连翻译、口译本身的基础都很薄弱，只是可能别人觉得你的语言还行。在那种场合下，摄像机对着，记者在下面拍照记录，还有很多的领导在场。可能当时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也没想那么多，虽然其实也很紧张，但可能当时就觉得，既然已经逃不掉了，那就去应对，再大的困难也得扛下来，可能是这样一种心态。”
当讲者的讲话开始之后，挑战一个接着一个。事先没有拿到讲稿，没有记笔记的意识和技能，作为那场活动中最年轻的翻译，她需要现场当众翻译一篇完全陌生的讲稿。“其实不只是我没有什么经验，当时中方的人员也缺乏和外部打交道的经验，缺乏与翻译者合作的经验，包括没有人意识到事先应该交给我一份讲稿提前准备，大家都没有这种经历与经验。”
讲话一开始，发言人介绍到场嘉宾，各政府部门的名称和各领导的职衔姓名鱼贯而出，对她来说，既没有听说过那些名称中的大部分，又没有时间、经验和纸笔进行思考和记忆，唯一能做的，就是让自己不要崩溃。
“我们现在会用hold住这个词，实际上就是提醒自己，在那种情况下，无论如何，天大的困难你都得把它应付过去。我只记得我当时说了一句话，大意就是‘今天到场的有省、市重要政府部门的领导，’至于是哪些部门什么职衔，我既记不住，有部分内容也翻译不出来。”
面对那段话的中英文在长度上的明显差距，发言人察觉到了异样，侧头看了我一眼。“当时我可能还算比较镇定，我就对她点了一下头作为回应，也就是示意她可以继续讲，她也就回到讲话当中。好在后面部分还比较顺利。讲完了，也就这么应付下来了。我觉得一方面那个时候懂外语的人不是特别多，另一方面可能在场的人也多有包容，觉得像我这种情况也属于被逼上阵，一个大二学生，又没有事先准备，能应付下来已经不错了。”
这次经历给她留下的一个特别深刻的印象是，其实翻译不是想象的那么简单。懂两门语言和胜任翻译工作并不能简单划等号。在发觉原有水平还远远不够的情况下，她开始自己思考，成为合格的翻译者还需要做些什么，包括怎么记笔记，怎么做译前准备，怎么扩充自己的知识面等等。
“可能当时听者没有觉得这是很大一件事情，但我自己觉得是。可能别人觉得，一开始少翻了一两句也没什么大不了，但我个人觉得，其实那可能是因为很多时候别人不知道。”
任文认为，作为一名翻译，有时候权力很大，掌握的信息很多，但译者自己不能因为握有这种交际过程中的权力，就去操控听者的印象，即便译者自己可以貌似表现得一切都好。不能因为别人的不知道而蒙混过关，这是任文认同的职业标准。
口译，特点、能力与变化
谈及口译这种翻译类型，任文认为，以前翻译主要会被分为笔译和口译，而随着技术的进步，现在的翻译类型出现了分类方式的变化和界限上的模糊。比如，口译一般分为交传、同传，但现在有了交同传或同交传，模糊了两者的区别；还有翻译主体上是人还是机器，或是人机交互，有时从文本已很难判断。技术的发展给翻译带来了非常大的影响。
单从口译和笔译的角度来区分，明显的特征是信息接收渠道的不同、信息加工处理的方式不一样，以及时效性的差别——口译没有时间去思考、掂量、斟酌，停留超过3秒听者就会察觉出异样。
从能力的角度来说，能力包括技巧，也包括知识。陈述性知识包括百科知识、专业领域知识、翻译学科知识、跨文化知识等等，程序性知识涉及具体的技能，例如双语运用能力、笔记能力、短期记忆能力、综述能力、策略能力等等，甚至还包括一些媒介素养，比如在面对信息过载且鱼龙混杂的情况下，怎么样筛选和提取有效和正确的信息。还有技术素养，不能对翻译技术的发展视而不见。
另外还有身体和心理素质——有研究提出身体和心理素质对于笔译来说是重要的影响因素，而对口译来说也是如此，例如，做交传工作时常可能要扛一天，是对生理和心理素质的双重考验；再如做同传时译员二十到三十分钟一换，同传往往是对大脑认知极限的一种挑战。
先天还是后天?
说到天分在其中的作用，任文提到，在学界，翻译水平究竟是born还是made，一直有不同的声音。天赋论持有者认为，翻译能力，尤其对于高端层面的翻译来说，是天生的，就如天分对于艺术创作有着重大影响一样，有些从没有学过翻译的人也可以达到翻译家的层次。另外一种声音认为，翻译水平是后天培养出来的，如果足够勤奋和努力、做足够多的练习，是可以把翻译做到足够好。
而目前来看，更为主流的观点是，翻译能力是建构的，是累积性的，也就是其实更多的是后天的成分。但究竟有没有一些天赋的因素在里面，任文更愿意用“扎实的基本功和悟性”两个角度来对翻译能力进行解读。天生的悟性也许是确实存在的，但后天的努力更为重要，“磁带消失”（tapehours）的概念就是一个重要的佐证，tapehours是使用磁带的时代中人们衡量译员平日练习量的参照数据。
任文举了银行职员清点钞票的例子，从同传时注意力分配的角度来阐释后天的训练对于提升水平的重要性。她提出了一个问题：
“当你在数钱的时候，你还可以跟别人聊天吗？”
对于一般人来说，数钱和谈话往往无法同时正常进行，因为两件事都需要花费注意力。但有些银行职员却能够做到在数钱的同时与同事或客户偶有交谈，这就是一种练习的结果，当数钱的行为成为一种自动化处理的行为时，就可以腾出一部分注意力来做其他的事情。
翻译也能以此类比，例如交传，需要在做笔记的同时听讲者讲话，同传更是需要人“分心”，多任务同时处理，用任文的话说——“嘴里面正在翻译的是讲者的第一句话，脑子里在想怎么翻译讲者的第二句话，而耳朵还在听他讲的第三句话，”当训练达到足够的量，特别是听力达到一听即懂的程度，听和理解的部分对于注意力的需求就会减少，更多的注意力就可以投入到短期记忆、语言转换等对于注意力要求较高的部分上。
总之，口译过程中译员合理分配注意力的能力，可以通过后天的“分心”练习不断提升，而综合来看翻译能力，也更多是后天建构出来的。
说到这里，笔者顺着这一思路追问：
专注于英语口译这一专业方向的同学们，是如何提升口译水平的？
“翻译官”是怎样炼成的
任文认为，理论上，基本的环节是分项练习加技能整合，也就是不断将单独训练的技能整合到已有的能力基础当中。例如，学生可能会先从文本开始练习笔记能力，用一套专用的符号，一边对照文字一边记笔记，然后根据笔记复述所记内容，再与原文进行对照，反省、改进自己的记录和复述过程；之后过渡到边听边记；当笔记练习过关后，再加入口头表达进行整合，也就是要把记录的内容用目的语说出来。又如数字口译，可以先练单独的数字，较熟悉之后再把数字融入段落和篇章中进行练习，不断将单项能力进行整合。
不过在实际的课堂当中，可能没有那么细致专门的练习，而会在一定程度上以比较综合的练习方式，由少到多地整合相对独立的技能，在训练规律和教学实际之间找到平衡。
除了科学持续的练习发挥的基础性作用，对于口译水平的提升，任文还提到了主观的影响因素——人在不同场景下对自我的要求不同也会对水平的发挥——尤其是注意力的集中程度产生影响。在松散的日常状态下，人无法集中注意力的现象可能较为常见，但这不能表明其无法胜任口译工作。在口译的工作场景之中，高强度的压力导致自我要求的标准提高，这会自然地帮助注意力进入到一种难以分散的状态。
那么，口译水平应该以怎样的方式衡量呢？任文提出，口译水平从不同的维度进行考量和判断会有不同的标准，例如学业标准和职业标准。
学业水平测试当中，更多侧重于译语的完整性、准确性、流畅性和得体性。任文认为，将讲者的语言根据目的语语言表达习惯和文化背景进行灵活的调整与适配，从而使翻译既与讲者的本意相符，由能适当地融入目的语的语言环境，谓之翻译的得体等。
而学业水平测试当中，有一部分能力是测不到的，如处理突发事件的能力、职业道德与伦理、人际交往能力、心理素质、对口译以外的其他语言服务的处理等等。突发事件比如同传过程中讲者离开话筒造成译员收听困难、口译过程中遇到未经准备的专业术语、口译听众对某句翻译表达产生异见与异议。一名优秀的译员应当关注不同衡量标准下的各项指标，从课堂到实践，全方位地提升自己。
口译，工作、教学与研究，对立还是统一
任文从事口译工作的历史很长，达到的水平也很高，曾为多位国际政要担任过口译译员。然而在口译教学和翻译理论的研究上，任文同样拥有丰富的经验。鉴于任文的工作存在的这种“跨度”，笔者准备了一个问题——实际的翻译工作、理论的研究以及教学工作之间，在视角上有什么不同？
任文认为，实际的翻译工作讲究的是“how”，理论的研究讲究的是“what”和“why”——学术语言的定义、现象和行为背后的逻辑。例如提升短期记忆能力可以通过视觉化、联想、重复等方式，理论研究就是去框定短期记忆的概念、去探究短期记忆的运作方式、去解释为什么可以通过这些方式解决短期记忆的问题。
实际的翻译工作和理论的研究，从不同的侧面来看待和解决问题，视角不同，目的也不同，理论的研究主要目的在于促进实际应用能力的提升，同时也承担优化理论的建构、推动学科发展、促进知识生产的责任。
但实际工作、教学和研究之间也有联系。对于“教学与科研相矛盾”的观点，任文认为，鉴于时间和精力的有限性，这种观点有一定道理，但也要看到它们之间的相通性。研究和教学兼长的学者不在少数，而从逻辑上讲，科研会让教学更有深度、宽度和厚度，会帮助教师更好地回应学生对于缘由的追溯，而教学的过程也常常伴随着值得研究的问题的发现，彼此相辅相成。
英语专业的今天，争议与变革
任文是一位对于英语专业教育有着丰富的经历和经验的教师，笔者希望通过她的视角来观察当今国内的英语专业教育，于是提到了时下一些高等院校英语本科专业的调整，以及学界对于本科英语专业定位的争议。任文说道，她注意到了时下有“机器翻译将替代人的翻译”的议论，还有学者认为应当撤销英语专业，转而发展专门用途英语。
“首先应该认识到，专业的发展与没落、轨迹的变化在世界上都很常见，由于国外的院校在专业的开设与撤销上拥有很大的自主性，而在国内由于情况更加复杂，就会引起大家的争论。”
任文认为这个复杂的问题不应该以一刀切的方式去解决。首先，目前的一个事实是，英语专业的数量太过庞大，很多学校在开设英语专业的时候，并没有进行充分的调研，对于具体地区而言，大量培养英语专业的学生是否符合实际的需求，是有待商榷的。
其次，适当发展专门用途英语是可行的，但“应当撤销英语专业”的观点，任文是坚决反对的，专门化地研究作为一门专业的英语语言与文化，拥有毋庸置疑的价值，微观的研究可能难以看到直接的效益，但研究会产生宏观的汇集效应，而语言背后的中外文化的交流与互鉴，也是必要的，国家开放和文明交融的司空见惯，并不意味着英语专业不具有价值。如果缺少了语言文化的研究，只为专门用途而发展的英语可能会缺失人的温度。
第三，对于很多院校来说，本科的英语专业可以是一种以通识教育为主要功能的存在，这并不意味着会耽误学生的个人发展，相反，经过了通识教育、在知识背景上有一定跨度、在思维能力和综合素质上有所锻炼的学生可能会通过研究生阶段更专业化的实践能力教育走得更远，在这一点上，国外的高等教育可以提供相当多的例证。
另外，语言服务也可以成为一个培养方向，但不论如何，不同的院校应该结合实际，制定符合自身的英语专业发展计划。
感悟与寄语
在采访的接近尾声的时候，笔者最后提了一个相对轻松的问题——希望任文谈谈她在高端口译的丰富经历中获得的感受。
任文曾在各级各类重大外事活动和国际会议中担任口译工作，为多名外国政要担任现场同传或交传译员，包括美国前副总统拜登、奥巴马夫人米歇尔·奥巴马、美国前驻华大使普里赫、美国前贸易代表佐利克、澳大利亚前总理霍克、新西兰前总理摩尔、加拿大前总督米夏埃尔·让、巴基斯坦前总理肖卡特·阿齐兹、斯里兰卡总理维克拉马纳亚克等。
任文认为，服务于国际名人政要的高端口译之所以富有魅力，可能是因为它提供了一个让你与这个世界上非常聪明的、在某个领域有卓越成就的人接触的机会，他们的思维方式、讲话方式、为人处世方式常常让人受益匪浅。一方面你可能会从一些人身上感受到他们人生道路的光芒四射和强大的人格魅力，另一方面你也可能会从他们的身上看到其耀眼的光芒背后平凡的一面，这两种感受都会让人印象深刻。
另外，任文拿出了一些对于北外、对于大学的感悟与我们分享、共勉。
“当别人都把你当回事的时候，不要太把自己当回事，山外有山；当生活遇到挫折和阻碍，别人都不把你当回事的时候，你要把自己当回事，能进入北外，接受过北外的洗礼，已经说明你足够优秀。
“其实就是人应该怎么样清楚地认识到自己的优势和劣势，怎么样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看清楚自己，想明白将来，不一定知道自己将来一定会做什么，而是对人生有大致的规划，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而对于在学阶段，作为一个曾经的学生，我觉得，大学有着太好的机会，不要放弃任何可以提升自己、扩展空间的机会，无论是一场讲座还是一次比赛，可能一场讲座中的某一句话就启发了你的毕业论文选题，而一次比赛可能让你看到未来更大的舞台。不管一件事带来的影响看起来有多么微小，它都可能隐含着一个机会，你今天的样子就是你过去无数个选择的累积；而你今天的努力，一定会在未来某一天不经意地以某种方式给予你回馈，让你成为更好的自己。大学会是一段你值得回忆的人生经历。”
